金翁进了贺连越的雪洞,环顾四周,大为讶然。平坦的冰床上铺了一层羽毛织的软垫,墙体挖了几个四方的内柜,里面摆着若干精雕玉琢的石碗、石杯。最奇特的是一座冰雕人物,才完成了一半,眉眼栩栩如生。和他们栖居的那个简陋破洞相比,真是天上地下。

“你在看什么?”贺连越墨眉一挑,回头问道。

金翁忙道:“没、没什么。”

悬心紧闭双眼躺在床上,嘴唇煞白,面无血色。贺连越坐在他身边,伸手探了探他额头,趁机捏了一把他的脸。悬心眉头蹙了一下,又很快松开,恢复原状。

贺连越叹息道:“那毒发作得厉害,和尚从昨天起就是这样了。”

金翁探头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,倒吸一口凉气,信了他刚刚的话。如果此时躺着的是贺连越,他一千一万个不信,毕竟这人最擅长骗术,活人的都能演成死的。可换做老实厚道的悬心,就另当别论了。

毕竟,悬心是最不会骗人的。

想到这里,金翁把那些果子拿了出来。可他现在烦恼的是,怎么开口提用果子换鸟肉的事呢?悬心神志不清,情况比他和葛成光想的还严重。难道要同姓苏的谈判?

谁知,贺连越接过果子,竟然主动开口道:“也不好叫你们白拿,这样吧,从今天起,我每日给你们送一只鸟去,怎么样?”

金翁吃了一惊:“这……”

“你们不要推辞,就这么说定了。”贺连越客客气气地把金翁送出去,把他堵得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。

金翁茫然地回到洞中,劈头盖脸挨了葛成光一顿臭骂:“一只鸟怎么够我们三个人吃,你又被苏少廷给耍了!”

“你怪我做什么,你自己怎么不去应对姓苏的?”金翁忍不住抱怨道。

葛成光摸着自己的断腿,眼中有阴毒一闪而过,但很快就消失不见,改口道:“自我伤了腿,这脾气越发不好。金翁兄弟,你不要见怪。苏少廷本就精于算计,别说你,我也不是他的对手。”

金翁面色稍霁,但神态早已没了先前的恭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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悬心坐起身,往手心里吐了一大块冰,口鼻直冒白气。

“你说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,你瞧,我也没让你说假话吧。”贺连越抱臂道,“多简单的事,就在床上躺一会儿,难道还冒犯了你家佛祖?”

悬心平静地说:“不以言妄语,却以行妄语,我自然也是犯了戒。”

贺连越不屑道:“犯了戒又如何,你们少林不是有杖刑吗,回去挨几棍子就好,总比饿死强吧?”虚竹酒戒、肉戒、色戒一齐破了,也没见被打死。

“若无悔过之心,区区杖刑,不过是皮肉之苦罢了。”

“我是不懂你们那一套规矩。”贺连越递过来一碗水,“我只知道失节事小,饿死事大。”

悬心接了水,却不知他是何意。

贺连越啧啧道:“那些果子这么苦,你还是不要嚼,一口送下去得了。”

悬心谢过他的好意,抬手缓缓饮尽,但仍旧把果子一颗一颗拣起来吃下去,眉头也不皱一皱,像根本尝不到味道似的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贺连越忽然笑了一下,道:“谢我做什么,你不恨我就很好了。”

悬心怔住了。

贺连越不说话,顾自拿了那个半成品的冰雕来刻。他神色淡淡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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饶是再怎么节制,那点果子也不过几天的分量。

贺连越与悬心再分头去找那种果子,却是一无所获。甚至贺连越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,他用脚尖刨开看,是一截新鲜的人骨。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金翁三人了,至于死的究竟是谁,他不想管,也懒得管。

从他布局挑拨他们关系开始,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。

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仅就每天一点鸟肉,就够金翁和葛成光撕破脸皮。别说三个人,两个人靠这么些末食物,也是活不下去。只有悬心那个傻子,才会把什么清规戒律放在人命的前面。

人心是多么可恶,不值得信任,包括他自己……同样如此。

贺连越若无其事地烧开了一锅热水。锅子是用石头做的。

“你的手。”悬心发现了他手背上的伤口。

“哦,这个啊?”他扬了扬手,微笑道,“不小心划了一下。”他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,随手缠了几圈,用牙齿咬住一端,交错打了结。

悬心刚伸出去的手指,又默默缩了回来。

贺连越给他舀了杯水:“喝吧,管饱。”

“你最近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贺连越外头望向他。

悬心不说话了。他抿了一口水,隐隐觉察到不对劲,抬起头来,“你在水里放了什么?”

“前天是肉末,昨天是骨头。我知道你眼神厉害,所以泡完我都捞出来了。”贺连越用一根棍子在热水里搅来搅去,垂下眼睛说,“今天放的,是我的血。”

悬心握紧了杯子,望着他手上那道伤。

“一开始,我是很希望你死的。可是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,你死了,就剩我一个人了。”贺连越神色自若道,“反正你还能给我做劳力,多养你一个也没什么。”

“你的伤已经好了,并不需要我。”悬心盯着他的眼睛说。

贺连越一僵,撇脸生硬道:“那我也不想干活。”

“不是的。”悬心的脸上瞧不出愤怒,仍是那副淡然模样,心平气和地说,“是你本来就心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