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允炆脸扑地红起来。他羞涩地笑了笑,矜持地说道:

“还是先吃些东西吧,饿坏了。你说的鸭汤粉丝在哪儿呢?”

沈若寥道:“满大街都是,你竟然没注意?”

朱允炆疑惑地望了望街边的小摊。“你是说……这些?”

“当然。别看是街边小摊,那味道才叫最正宗呢。——我说文哥,你可跟这儿长了二十三年呢,怎么还不如我这呆了还不到一年的北平人知道得多?”

朱允炆迟疑地说道:“可是……这大街上吃东西,能干净吗?”

“这些小贩一日三餐恨不得都在这街上就这么吃呢,穷人家讲究不起;你也体验一下嘛。”

他把建文天子拉到街边,强行按他坐下来,叫了两碗鸭汤粉丝,十只卤鸡蛋。君臣二人早都已经饥肠辘辘;建文天子又是头一次尝到这应天街头的名小吃,味道之鲜美大大出乎他的意料,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,很快便被蛋黄噎得天颜红紫,吓得沈若寥连忙灌他半碗汤,才透过气来。看到皇帝舒缓过来,沈若寥这才松了口气,埋怨道:

“文哥啊,你真是从小让家里娇惯坏啦,吃个鸡蛋都会噎死;要是生在穷人家你可怎么活?”

朱允炆让他奚落得满脸通红,没有说话。

沈若寥笑道:“文哥,你知不知道,这方面,你比起我那小侄儿奎儿来说可是差远啦。”

朱允炆微微一愣。“奎儿?”

“对啊。以前,嫂夫人每次让我带奎儿玩,我都偷偷把他带到街上来,他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些东西了,我每次都会给他买。还有糖人,他每次都要一手举一根,然后让我把他举到肩上扛着。”

“你……”朱允炆诧异地望着他。然后,皇帝叹了口气,有些不满地说道:“你可是瞒我瞒得不浅。奎儿要是吃出病来,我和他母亲都饶不了你。”

沈若寥浅浅笑道:“你就瞎担心吧文哥,我哪儿能让奎儿出事啊。实话告诉你吧,我还一直想教他练武呢,他小身子那么娇嫩,练练功对他有好处。”

“我不答应,”朱允炆诙谐地一笑,“武弟,你以为我看不出来,奎儿现在眼里只有你这个武叔。你不在的时候,非得吵着要你,谁哄都不高兴。只要你一带他玩,他立刻就把父母奶奶全部忘光光。再这么下去,我这儿子都变成你的了。我就该从此以后限制你俩见面,更不可能还让你做他的师父了。”

天子说得高兴,不知不觉已经把碗里的鸭血和粉丝连汤一起都喝得干干净净。他放下碗,继续道:

“说起来,奎儿眼看都快五岁了。我的小侄儿到现在却还没影。武弟,你是不是得加把劲了?”

沈若寥微微一怔,脸上暗淡下来。他没有回答,掏出一张五十文的小钞来递给那小贩,然后站起身来说道:

“文哥,走吧,再上别处转转去。”

“沈爷,”那小贩却慌了,轻车熟路地叫道,显然和沈若寥已经很相熟了,知道他的习惯。“这个……这也太多了……这不合适……”

沈若寥有些心不在焉。天子刚刚的话触动了他的隐痛。他无动于衷地说道:“你也不容易。天儿这么冷,早点儿收摊吧,买些酒肉回去给你妻儿。我也不是天天都来的。”

他拉着朱允炆离开了小摊,沿着街慢慢往下踱。

过了一会儿,朱允炆问道:

“武弟,你是不是多给他钱了?”

沈若寥点了点头。

“多多少?”

沈若寥瞟了他一眼。“你不会想征税征回来吧。”

朱允炆脸上一红,轻声道:“你看扁我了。我想了解了解他能挣多少。你知道,我其实接触不到银钱,对这些没概念。”

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:“没概念——那就糟糕了,太糟糕了。每年在你的朱笔之下批走的国库支出有几十亿两的钞银,数百万两的金锭。你竟然不知道他们究竟价值多少。文哥,刚才咱俩吃的十只卤蛋,两碗汤粉,按照他叫卖的价钱,一共只要八文钱。我常常在这条街上吃东西,所以那小贩认得我,他知道我给他多少从来不要找钱。为什么?我并不是富可敌国的沈万三。我养活一家四口人两匹马,你给我的俸禄和我必须的开销不成比例。我并没有管你要钱的意思,文哥;即便你有,你也不该给我。大家都一样,齐大人比我禄高一等而已,黄大人和我一样,方先生甚至还不如我,他家里有十多口人,他还要买那么多书。我算很宽裕的了。我只是想让你有个概念。我为什么要多给他钱?他卖得的八文钱里,大概两文是纯粹的东西的成本;捐税他就要捐出去五文钱。这样他所得只有一文钱。还不算工钱,他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做生意,在这么冷的寒冬天里伫立在街头叫卖。算上工钱的话,连一文都不到,甚至可能是亏本的。可他能怎么办?这东西成本只有两文,他卖到八文已经是极至了。再贵的话,他就揽不到客人,税也会捐得更多。他只能忽略掉自己的工钱不计,得一文是一文。这样下来他一天挣到的钱顶多只够他们一家人填饱肚子,积攒一年下来可以给孩子添一件新衣服。这还算幸运的;有多少人这样不分寒暑日夜操劳,累病了冻病了甚至饿病了,他挣的这么可怜的一丁点儿钱都不够他请医吃药的。所以我每次都会多给他一些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
朱允炆反驳道:“你错了,武弟。别的我不知道,赋税之法我还是记得清楚的。孟子早就说过,‘民十一而税’,太祖皇帝也是依照历朝历代的经验制定的十一税制。八文钱所得,算起来只需捐八分,不可能捐到五文钱,比一半还多了,不是要吓死人吗。”

沈若寥沉默片刻,轻轻说道:“文哥,你是真不知道,还是知道而不愿意知道?不错,如你所说,十一税制是历朝历代的法则。可是真正最终按照这个比例来征收的,亘古以来可曾有过吗?当权者的漂亮文章从来是为了掩人耳目,可是最终的效果永远只能是掩耳盗铃。朝廷征收的十分之一,这是中央户部的第一道税。到了各省、各县、各乡,地方当权者会在此之上分别加征他们自己的税。这个,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,我不相信。地方官府也得想办法来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开支,在朝廷供养和中央税收固定的情况下,增税是他必然的办法,用脚后跟也想得出来。更别提还有你根本控制不了的横征暴敛,贪污侵公,最终的结果就是老百姓捐出远远高于十一比例的税——正如你亲眼所见,甚至超过了一半,八分之五——同时,户部每年征收上来的税粮税银兴许还不够应该收取的那十分之一。而国家和百姓同时被非法掠夺的那最大的一部分,正是肥了中间各级官员的口袋。”

朱允炆颤抖着声音说道:“那应该是腐朽衰败的末代王朝才有的现象。大明建国才刚刚三十二年,皇爷爷杀了那么多人惩治**整顿吏治,朕身边的官员也是个个清贫如水。你却告诉朕,现在的天下和前元一样**透了顶。若寥,朕真的很难相信。”

沈若寥叹了口气,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了建文天子的肩上。

“文哥,你又忘了。这是在街上。”

朱允炆低声道:“是。你说的话,实在让我难以接受。”

沈若寥道:“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。我并没有说,大明和前元一样穷途末路,朽烂已极了。事实上,正如你所说,高皇以重典求吏治,是很有成效的。而你的文治宽仁恰逢其时,也很得人心。现在的天下的确是百年未有的清明,你该有这个信心。我只是想让你明白,**这个东西你是根治不了的。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**绝迹了的时候。杀人不能肃清,宽仁也不能肃清。你所能做的只有努力把百姓和国家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。如果百姓只要交十分之二之三的税,也比交一半的税要强得多;哪怕做不到十一而税,他们也会对你心存感激。所以,你现在已经做得不错了。”

朱允炆道:“八分之五的税,你还说我做得不错?”

沈若寥微微一笑:“这八分之五说到底,并不是普遍的,一来分人等,重农抑商,富商们捐得多却也撑得起,最可怜的就是这些街头的小贩们;二来分地区,江浙一带,苏、松、嘉、湖都是这样的重赋。全国其它的地方,都比这些地区要好得多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