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天下午,沈若寥便去拜访了魏国公府。仿佛见过了魏国公,他心里才能有底去面见天子。

“沈侯爷;老爷正在等您。”门人福寿领着他进了园子。徐辉祖正在上次密谈的水榭之前立着,见他走过来,挥了挥手,示意福寿离开。

“公爷,”沈若寥上来就问道,“您怎么知道我会来?”

徐辉祖微笑了。“就好像你知道我已经回来了。”

他站在沈若寥面前,将他上下来回打量了好久。

“你看看你,变化太大了。”

沈若寥有些不知所措。“我……变了?哪儿?”

徐辉祖摇头笑道:“想想一年半以前,你刚刚跑到京城来的时候。那个时候的你,还只是燕王的仪宾郎,武功高强,傲气冲天,头重脚轻,天子都不放在眼里,整个御林军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。现在的你,俨然已经是名震天下的东昌侯了。燕王起兵谋反以来,朝廷从未有如此的大胜,燕军一战而精锐丧尽。谁想到运筹帷幄之中,横戈疆场之上的东昌侯,尚未满二十二岁。可是再看看今天的你,诚惶诚恐,时时处处面有忧愁之色,事事都要来征求我这个老头子的意见。”

沈若寥伤感地一笑:“公爷,您怎么能说自己是老头子。”

徐辉祖在水边坐下来,叹道:“我当然是老啦。我从少时便随父练兵,而今人已到中年,几十年下来,却未尝立尺寸之功。现在看到你,怎能不令我心生羡慕。”

沈若寥道:“如果天子一开始就拜您为大将军,我沈若寥只怕根本都没有这个机会上战场;燕军早被您堵在北平城里,出都出不来。”

徐辉祖微笑道:“未必。”

沈若寥道:“这一仗,我有很多侥幸。何况,初始框架,并非我设计。”

徐辉祖安详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

“我没有料到燕王会先下临清;此外,就是燕军偷袭大名,在我军来讲,确实是一大失误。然后,我用蓝正均——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倚仗于他。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正因我不信任他,他才能如此完美地掩人耳目,然而毕竟,依赖一个本来我并不相信的人,风险委实太大。燕王曾经说过,胆识和魄力是建立在对敌我双方知己知彼的清醒认识上,而赌徒的勇猛则从来只是因为发昏。现在回想整个东昌战局,我不敢有把握说,从始至终我没有过赌徒的心理。”

徐辉祖淡淡一笑。“你确实有为将之风了。打了如此漂亮的一仗,立了如此大功,却并不因此而飘飘然,还能冷醒地看到不足。世人或许认为你的愁眉不展是装模作样,我却知道你的心迹。我听说,你亲手格杀了与你交情深厚的燕将张玉?”

沈若寥看了他一眼,垂下目光,没有说话,转过脸去看池中的游鱼。

“我又听说,你擒获了燕军细作,将其毒刑拷打,断指决目,让二十万大军都骇然失色?我还听说,东昌之战当夜,你下令将五万燕军俘虏,尽数斩杀?”徐辉祖摇头叹道,“当初在刑部大牢看过少许刑讯,就当场晕厥,呕吐一地,高烧三天的沈若寥,究竟是如何变成今日的你的?”

沈若寥低声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……有时候也觉得,自己杀人之时,仿佛并不是我,而像一个局外人,在边上看着自己大开杀戒,却……却无动于衷。然而有时候又……一想起来,就吓得魂飞魄散。”

徐辉祖淡淡说道:“一将功成万骨枯啊,自古如此。世人常说,家父是善始善终,古来名将少有如此者。可就是家父善始善终,也只活了五十四岁。再想想诸葛亮,也只活了五十四岁。杀人终究要折阳寿。张玉是非杀不可。那五万燕兵,也确实是不得不斩。不过那个断指决目,实在是没有必要。”

沈若寥道:“我也明白。我当时,实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——其实,主要还是因为,我身边的亲信为燕王作眼线,我——我真的很恨燕王。他害我杀掉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,我共患难的故交。我恨他起兵,欺凌自己的侄儿,然而我又明白,他不能不起兵,何况我也——”

他戛然而止,突然惊恐地瞟了徐辉祖一眼;他不小心,差点儿说出自己最深的秘密来。

“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。”

徐辉祖深深地望着他每一个神情,不放过一丝一毫稍纵即逝的光亮和颜色。

魏国公平静地说道:“你是否后悔,当初自己如此选择?”

沈若寥心里一惊,惶然地望着魏国公,不知道他是否看穿了自己的一切秘密,又或者,只是平常地一问而已。

“我……”他心烦意乱,“我有我该付出的代价。只是当初,我没有完全准备好。我以为我有,可是我没有考虑周全。”

“所以现在?”

“我不知道,这一切会怎样结束,何时结束。这场战争拖得太久了。就算我与燕王毫无感情,我也不想这样继续杀人。虽然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杀人,虽然当时挥刀下令,甚至正视行刑,我都可以没有感觉,然而最后,我依旧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。”